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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為星空下的冷湖賽什騰山C區(qū)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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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為冷湖山地風光。 |
一
他的眼睛閃著光，閃動著來自青藏高原冷湖小鎮(zhèn)的獨特光芒。
鄧李才，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研究員、西華師范大學天文系主任。只要一提起冷湖，他眼中仿佛立刻流光溢彩。
2022年4月6日，鄧李才在國家天文臺作了一場學術(shù)報告，通過在線直播，向全世界深情講述了“發(fā)現(xiàn)冷湖”的曲折故事。4月12日，經(jīng)國際小行星委員會批準，國際編號592710號的小行星被正式命名為“冷湖星”。
在此之前的2021年8月18日，國際科學期刊《自然》發(fā)布了一項中國科研團隊的重大發(fā)現(xiàn)——在青海冷湖地區(qū)，發(fā)現(xiàn)一個高質(zhì)量的光學天文臺址，可以比肩國際一流大型天文臺。這一發(fā)現(xiàn)由鄧李才領銜的冷湖地區(qū)光學天文臺選址團隊完成，成員包括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、中國科學院大學、西華師范大學、中國科學院地質(zhì)與地球物理研究所、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青海觀測站等單位研究人員。
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(fā)現(xiàn)——它不僅為我國大型光學天文望遠鏡找到了“安家”的理想場所，更為世界光學天文發(fā)展提供了極為稀缺的寶貴資源。
冷湖，一個仰望星空的好地方。那里聚集著一群追星星的人。
二
冷湖到底在哪里？鄧李才有一個生動的描述：從青海西寧出發(fā)，過了日月山，過了青海湖，再過了德令哈，一路向西，再向西……如果撲入眼簾的是大漠戈壁，沿途看不到人煙，那個時候冷湖就快要到了。
在西華師范大學天文系辦公室，鄧李才打開手機，給我看冷湖的視頻監(jiān)控連線，興奮地解說道：“在柴達木盆地西北邊沿，戈壁中有一個小鎮(zhèn)，那就是冷湖?！崩浜?zhèn)東邊是蜿蜒的賽什騰山，在海拔4200米的一片高地上，就是正在建設的冷湖天文觀測基地核心區(qū)?！澳憧匆曨l里的這兩個大圓球，就是兩個光學天文望遠鏡項目?！表樦嚴畈潘?，我看到灰褐色的山間平地上，屹立著兩個銀白色的大球體，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。遠處幾個削平的山頭上還有一些建筑物正在施工。夕陽正在西沉，燦爛的夜空就要降臨。
入夜，賽什騰山靜靜地矗立著，夜空純凈如水，一顆顆晶瑩的星星點綴在藍色的天幕上，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來?！翱窗?，太美了，我是看一次激動一次。”鄧李才的眼里，又開始閃爍光芒。
光學天文臺址是稀缺資源。放眼全球，國際公認的最佳臺址只有智利北部山區(qū)、美國夏威夷莫那卡亞峰等屈指可數(shù)的幾處。還有絕佳的南極內(nèi)陸冰穹地區(qū)，只是因為條件尚不成熟，沒有大力開發(fā)?，F(xiàn)在，這個榜單將寫上“中國冷湖”的名字，這叫鄧李才如何不激動？
幾天后再次聯(lián)系鄧李才，他說正在查看到敦煌的航班信息，準備從那里中轉(zhuǎn)前往冷湖天文觀測基地。確切的地址是：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茫崖市冷湖鎮(zhèn)賽什騰山C區(qū)。
在鄧李才科研團隊到來之前，冷湖的賽什騰山區(qū)還是一片原始的處女地。
三
在追尋星光的道路上，鄧李才行走青藏高原已有多年。但和青藏高原的冷湖相遇，則純屬偶然。確切地說，是一次挫折，讓鄧李才科研團隊把目光轉(zhuǎn)向了冷湖。
時間追溯到2017年。當時正在青海省海西州州府德令哈市從事科研工作的鄧李才，遇到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。
這個科研項目叫“SONG計劃”，是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參與的一個國際合作項目。西華師范大學與國家天文臺合作的50BiN望遠鏡，作為“SONG計劃”的子項目，參與了這項國際合作任務。
這是一次浪漫的合作——在全球不同經(jīng)度安裝多臺光學天文望遠鏡。當一個地方進入白晝無法看到星星時，另一個地方又進入了繁星滿天的黑夜。通過不舍晝夜接力觀測，實現(xiàn)了人類連續(xù)24小時不間斷觀測浩瀚星空的目標。
“SONG計劃”是光學望遠鏡項目，光學望遠鏡是人類最早發(fā)明的一類望遠鏡。另一種望遠鏡——射電望遠鏡，則主要接收天體射電波段輻射。兩種望遠鏡工作原理不同，肩負的使命一樣，都是人類“問天”的利器。
要找到安裝“SONG計劃”光學望遠鏡的絕佳位置，并非易事。經(jīng)過幾年尋覓，50BiN望遠鏡和另一臺“SONG計劃”1米望遠鏡暫時“借住”在位于德令哈市的紫金山天文臺青海觀測站。但由于這里靠近城市，隨著德令哈快速發(fā)展，到了2017年，城市燈光開始影響到光學望遠鏡運行，觀測工作一時陷入了困境。
“在遠離城市的地方，一定要找到一流的光學天文臺址！”鄧李才暗暗下定決心。
這也是鄧李才多年來的夢想。他1964年出生于四川安岳，青年時期先后求學于四川大學和中科院紫金山天文臺，還到意大利帕多瓦天文臺進行博士后研究。他考察過國內(nèi)外眾多重要天文臺，發(fā)現(xiàn)世界上一流的光學天文臺址，多在西半球。如果在中國能夠找到安放光學望遠鏡的絕佳地點，對整個東半球來說都意義非凡。
我國天文學家多年來致力于為大口徑光學天文望遠鏡選址，并且形成了一個共識：走出現(xiàn)有的光學天文臺，走向高原，走向人跡罕至的地域。
從云南姚安，到西藏阿里，再到新疆慕士塔格峰……這是一條追星星的路，鄧李才在趕路，天文界同行都在趕路。
2017年，就在鄧李才為城市燈光所困擾時，海西州的冷湖行政委員會（后來調(diào)整建制為冷湖鎮(zhèn)）時任副主任田才讓，敲開了鄧李才的門——冷湖的星空非常漂亮，那里或許適合建設天文觀測臺。
這是一個轉(zhuǎn)機，也由此讓寂寂無聞的冷湖走到了世界前臺。
四
冷湖，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地方。
據(jù)說當年地質(zhì)隊來到柴達木盆地考察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無名湖泊，因為湖水來自遠處的冰川，就直呼其為“冷湖”。地質(zhì)隊在這里發(fā)現(xiàn)了石油，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迅速掀起了冷湖石油會戰(zhàn)。后來，隨著這里的石油資源逐漸枯竭，熱鬧的冷湖再度回歸冷清。
冷湖不甘寂寞！
這里不僅有美麗的星空，還有獨具特色的風蝕地貌。當?shù)叵ＭM天文觀測項目，以此作為冷湖發(fā)展的契機。
冷湖能行嗎？鄧李才最初是猶豫的。
事實上，冷湖很早就進入了我國天文選址的視野范圍。這里除了夜空晴朗和日照充沛之外，還具有相對較好的交通條件。不過有一點讓人不放心，那就是這里毗鄰塔克拉瑪干沙漠，大面積的風蝕地貌足以證明此處風沙的威力。因此，冷湖多年來都被排除在選址名單之外。
那時，鄧李才還沒有去過冷湖。他查閱資料，發(fā)現(xiàn)多年來對冷湖的結(jié)論，缺乏實地考察的支撐。
“紙上得來終覺淺，絕知此事要躬行?！崩浜x址的論文一定要寫在大地上。
2017年10月，鄧李才科研團隊一行人來到了冷湖。這是天文學家以選址為目的第一次踏足冷湖。
“那天，我們一行人開著越野車，穿越一大片荒原，傍晚抵達冷湖鎮(zhèn)東邊的賽什騰山。我們在山腳靜靜等待，直到星星撒滿了天空。”鄧李才講起和冷湖最初的相遇，興奮和喜悅寫在臉上。
星空是那樣耀眼。賽什騰山高高隆起，從山腳到山頂?shù)穆洳钣?000米以上，最高峰海拔4576米。鄧李才通過實地考察和科學分析，初步排除了對風沙的顧慮。簡單地說，即使沙塵在柴達木盆地奔跑，也跑不到高高的賽什騰山上去。
然而，新的顧慮又爬上心頭。冷湖現(xiàn)在很冷清，等到光學天文觀測基地建立起來，冷湖的名氣大了，看星星的人必將紛至沓來。周邊地區(qū)熱鬧起來，亮化程度勢必對天文觀測產(chǎn)生致命影響。
冷湖拿出了誠意：規(guī)劃“暗夜保護區(qū)”，確保光學天文觀測不會受到干擾。
打消了顧慮，鄧李才心里一下子亮堂了。
運用衛(wèi)星遙感技術(shù)，一遍又一遍巡山，鄧李才科研團隊最終將選址范圍縮小至海拔4200米的一片高地上。
國家天文臺、紫金山天文臺、西華師范大學和海西州政府共同攜手，在此地進行數(shù)據(jù)搜集和分析。青海省科技廳、海西州氣象局等眾多單位予以支持。冷湖地區(qū)光學天文臺選址工作，就這樣啟動了。
五
賽什騰意為“突兀”或“覺醒”?！巴回！笨尚稳萆街?，而“覺醒”是要喚醒這一座沉睡的大山嗎？
從山腳往上放眼望去，到處是溝壑縱橫的裸露山體，找不到哪怕一條羊腸小道。選址團隊在山下安營扎寨，建起臨時觀測點，等待當?shù)卮蛲ㄉ仙降暮喴坠贰?/p>
回憶起選址早期的工作，西華師范大學天文系青年教師閆正洲感慨萬千：“從冷湖鎮(zhèn)前往山腳，抬頭望是荒涼的賽什騰山，環(huán)顧左右是荒涼的戈壁，每天最難挨的就是孤獨?！?/p>
2018年3月，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楊帆博士應鄧李才之邀，從北京前往冷湖加盟選址團隊?！耙宦飞宪囎宇嶔さ脜柡Γ叛劭慈セ臒o人煙，擔心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?！笨吹交囊袄锿７胖惠v“保溫車”，一問才知道，那就是臨時觀測點。車頂上是氣象站，車子周邊有太陽能電池板，車子里面安放著各種監(jiān)測設備，楊帆知道這就是自己新的工作崗位了。
大家都盼著早點打通上山的路，但是在賽什騰山這種巖石山體上修路，無異于鑿山刻石，工程進度非常緩慢。
2018年5月，在海西州政府協(xié)調(diào)下，選址團隊得以搭乘直升機上山，鄧李才第一次站上了賽什騰山。當天一起上山的，還有田才讓和一名道路設計師。
在這片陌生的山區(qū)，鄧李才觀察直升機降落的地方，發(fā)現(xiàn)和衛(wèi)星遙感技術(shù)事先掌握的數(shù)據(jù)信息對不上號。很明顯，直升機降錯了位置。當天晚上，撤退到山下的鄧李才，緊急退掉了第二天返回北京的機票，并和直升機機長商量再度上山的對策。
第二天，直升機改變了上山的路線，由山北轉(zhuǎn)到山南向上拉升，并在空中盤旋了40分鐘確認目標，最終鎖定了海拔4200米標高點的賽什騰山C區(qū)。這里有呈階梯狀分布的平地，有利于安放望遠鏡，也讓上山公路有了回旋余地。踩著這一片硬實的土地，大家心里也踏實了。他們還從C區(qū)徒步攀上了最高峰A區(qū)。站在海拔4500多米的山頂遠眺，柴達木盆地遼闊的荒原一覽無余。
高聳的群峰，脫離了從山腳盆地掠過的風沙。分析過去30年的天氣記錄，發(fā)現(xiàn)這里每年的降水量極少，年日照時間充足，一項項數(shù)據(jù)對于選址團隊來說，堪稱“驚艷”。
在接下來的工作中，選址團隊靠著這架直升機，一趟又一趟把監(jiān)測設備和基建材料吊運上山，最多的一天吊運了80趟。各種設備吊運上山后，直升機撤走了。這時上山的道路依舊沒有打通，選址團隊的工作人員不得不打著背包，從海拔3000米的山腳爬到海拔4200米的C區(qū)安裝和調(diào)試監(jiān)測設備。
在連一條小路都沒有的山間攀緣，其難度可想而知。有一次，楊帆和紫金山天文臺青海觀測站的劉其利結(jié)伴上山，在半山腰的一條溝里迷了路，直到天黑也沒有走出溝，當晚不得不露宿山間，半夜還被狼的嗥叫聲驚醒。
山上的條件最初也十分艱苦，氣溫最低達到零下30攝氏度，唯一可以避風的地方是存放設備的小木屋，僅有8平方米。晚上睡覺大家就擠在小木屋里，穿上羽絨服，再鉆進睡袋，還得蓋兩三床被子，這樣才能勉強御寒。
爬前人沒有爬過的山，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，這是不平凡的追星之旅。
2019年7月，一條簡易的砂石公路從山腳通到了賽什騰山C區(qū)。這片曾經(jīng)沉寂的土地，逐漸進入公眾的視野。
六
冷湖，有資格進入世界一流光學天文臺址的行列嗎？
這，可不由選址團隊自己說了算。為此，冷湖選址團隊將搜集的各種科研數(shù)據(jù)，即時上傳到網(wǎng)上，接受行家里手的評判。
在這些數(shù)據(jù)中，“視寧度”尤為引人關注。鄧李才解釋說，視寧度越小，觀測到的天體越穩(wěn)定，星星也不會“眨眼睛”。
2020年12月20日，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。西華師范大學與國家天文臺合作的50BiN望遠鏡，從德令哈運抵賽什騰山C區(qū)，在安裝完成后進行了測試觀測。鄧李才將這次測試稱為“初光”，即冷湖天文觀測基地的望遠鏡第一次看天上的目標?？茖W圖像顯示，當天實際獲得的視寧度，與選址初期的監(jiān)測數(shù)據(jù)一致。
綜合2018年至2020年三年的監(jiān)測數(shù)據(jù)，賽什騰山C區(qū)（4200米標高點）的視寧度中值，與美國夏威夷莫那卡亞峰相同，比智利北部山區(qū)等地，則要更好。
追求國際一流，是鄧李才多少年的夢想?，F(xiàn)在，這個夢想正在一步步變成現(xiàn)實。
冷湖這個遙遠的青藏高原小鎮(zhèn)，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。多個高校和科研機構(gòu)已經(jīng)和冷湖簽署落地的合作協(xié)議。今年內(nèi)，“SONG計劃”1米望遠鏡也將正式落戶賽什騰山C區(qū)，并將以四川南充一位古代天文學家的名字命名：落下閎望遠鏡。
落下閎也是鄧李才仰慕的天文學家。在西華師范大學工作期間，鄧李才多次流連于南充的落下閎觀星樓，并從落下閎提出“渾天說”、打破“天圓地方”理論的膽識里，找到了敢于超越、敢為人先的科學品格。
在冷湖，透過落下閎望遠鏡，看到的是我國光學天文的璀璨未來。
《 人民日報 》（ 2022年06月06日 20 版）
